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斗士

李承鹏/文

小时候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砂器》,讲战后日本关东地区一对失去土地的父子,他们到处流浪,在大雨滂沱中赶路,在雪地里乞讨,在崎岖山路跋涉。有一次,儿子被富家子弟殴打,瘦小的父亲拼命用身体挡住拳头和棍棒,滚落到水沟里。还有一次下大雪,父亲讨来一碗粥,用砂锅煮热了让儿子喝,儿子又让他先喝,两人推来推去烫到了嘴,痛得原地大跳,却又相拥哈哈大笑……这个温暖的镜头,让我哭了。到现在也不知为何。

那个父亲后来得了麻风病,被强制带到医院。儿子流落街头,被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再后来儿子逃到东京,机缘巧合学了钢琴并成为崭露头角的钢琴家,声誉鹊起,还认识了一名大金融家的女儿。正当谈婚论嫁时,早前的养父在电视上发现了他,找到他,让他去见亲生父亲。当时日本很重视门弟,为了掩盖出身他在车站把养父杀死了。后来的侦破过程很复杂,我不太记得,只记最后的情景:警视厅探员把钢琴家的照片递到麻疯病院的生父面前,为保全儿子,生父拒绝承认这是他的儿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片,默默地,然后老泪纵横……

这个镜头被评为日本人性系列电影最经典的镜头,没有之一。电影院的人哭得稀里哗拉,可我并没有哭,我不明白那个父亲为何这样做。等我明白,已为人父……

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那个斗士。

《独唱团》约我回答关于父亲的一些话题,我便是这样回答。我们的父亲,没有圣批“一师是个好学校”的伟大领袖那么英明神武,也没有国产剧《至高荣誉》男主角那种不怒自威,甚至连油画《父亲》那古铜色中透出的勤劳坚韧,也不大看得出。他们中的大多数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很年轻就显出衰老甚至猥琐,其中一些连感情也并不如意。可是他们深爱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不落下任何一次工作。

我家小区有个捡垃圾的大爷,到现在也不知他叫什么。他并非那种邋遢的垃圾大爷,衣着干净,见人就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那辆板车总是精心地把纸盒、废旧电池、旧衣物、可乐瓶归类,不掉下任何垃圾。倘碰上尚存价值的小家电,他会掩饰内心狂喜,小心翼翼用手轻轻擦拭灰尘放进专门垫了软布的盒里,那份细致呵护,让人觉得他其实捡了一个新生婴儿。他儿子也在这城里打工。曾经觉得他儿子很不孝,后来才知他也极力反对父亲这么干,有次还把他关在屋里。可他总偷偷跑出来捡垃圾,还骗儿子说在公司找了差事。

他说,每回出来捡垃圾都要穿上好的衣服,保安就不会赶他了,也不会给儿子丢脸。他偶尔会到我家收一些纸盒,我妈会留他吃饭,每回他都要虔诚地向我家供的观音菩萨作揖,帮忙换些净水、供果。我曾跟他交谈过一次,他说:“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再捡半年,差不多首付就有了,我也可以回老家了。”

半年过去了,很多个半年过去了,他仍没回老家,房价涨得太快,他捡垃圾的速度实在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佝偻的腰和房价相比,越发明显。

中国的父亲跟全世界的父亲有些不同,由于众所周知以及不周知的原因,他们牺牲尊严来养活家庭,日复一日捡着垃圾的大爷还算幸运。另外的比如违章小贩夏俊峰,这个父亲只是想让儿子学画,才上街摆摊,可巨大的城市竟容不下一个烧烤摊,被城管毒打、踢裆,他奋起反击最终竟逼至杀人。想象瘦小的夏俊峰挥刀刺向身形高大的城管时,蚍蚨撼树,内心该多悲凉。

我的父亲是个三流音乐家,形象和性格都有些像《虎口脱险》里那个指挥,暴躁而神经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逼我练琴,我如不从或弹错,他便打。我从小身形敏捷,闪躲灵活,有一次钻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团那种床,下面可藏半个班),他跟着钻进来,我在里面用扫帚对抗,引发了床板坍塌,他鼻梁都砸出血了……他鼻孔塞着血纸头,一脸肃穆监督我又练了四个小时的琴,才满意地笑笑,下厨房给我煮了一碗拉条子。

那天晚上我俩并排躺在床上,窗户外是新疆惯有的满天繁星,他又念叨年轻时因出身不好导致音乐梦想破灭,又让我一定要去实现音乐梦想,猛地跳下床跑进厨房,抓起筷子对着碗柜,像卡拉扬那样挥舞双手指挥起《第五交响曲》。我看着他,卡拉扬有一头潇洒白发,而父亲是秃顶,他看上去很像一名厨子。

有一次学校发大肉(新疆管猪肉叫大肉),因为天冷把肉冻得太硬,菜刀切不开,我俩就在院子里用斧头砍,砍着砍着,我大叫“砍死爸爸”。那天哈密大雪纷飞,他鼻尖上全是雪花,问我说什么,我又大声说“砍死爸爸”。他怔怔听着,就默默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

我现在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哭,不必问。

后来他跟我母亲离异,我回到四川,从此聚少离多。再后来知道他过得落魄,再婚也不幸福,女儿与他隔阂竟至离家出走……多年前我俩有过一次隆重见面,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开心地试穿了所有衣服,又郑重地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还对镜子里行了军礼,仿佛自己对自己进行检阅。

他把西服扣子一口气扣到了最下摆,浑然不觉。我并不提醒。

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斗士,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却成了一个写字的人。他又想把我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儿子却成为网球运动员。为此他黯然神伤,觉得人生理想栽在了下两代人手里。那天他回河南时,在车站拿起珂仔的手认真看了又看,说:“这么长的手指,韧带这么开,可惜了”……头也不回,黯然离去。

我爸越发老了,吃面条时前襟滴落的汤水越来越多。我是在他八十大寿上发现这一幕的,他已拥有很多假牙,胃口差很多,整个人体积忽然缩小很多,像被针偷偷扎泄了气似的。我计划跟他好好待上一段时间,并带他四处走走。小时候他带我走,现在我带他走,等我老了,我儿子再带我走。所谓人生,就是上一代人带着下一代人的徒步旅行,前面的人走不动倒下了,后面的人就成为前面的人,然后,再后面的人又顶上去。

在车站,他说:好,这样很好……骑着一辆绑着各种铁丝和胶线赖以加固的自行车,走了。他八十岁了还骑自行车,没人能劝阻,以决裂要挟也无法劝阻。那是开封城的冬天,风卷起漫天树叶和纸片,我担心大风会将这干巴瘦小的老头连人带车卷飞,可是没有,他是整条街最稳定也最神速的骑手,路线清晰,却倏尔就不见。

那个背影,是我在这个时空维度看到他的最后一眼。14个月后他遛完那条奇丑无比的串儿哈巴,上楼梯时就倒下了。火化的时候,天空漫卷浓烟、树叶和纸片,但没有出现一辆破自行车,也没有一个老头骑着车倏尔不见。

不过,按照我对《金刚经》的理解,人生就是重复的车站,下一站,还能再见。或许某一天在某个车站,一个顽劣之极的男孩正哭闹着向父母索要糖果,这男孩正是我的父亲,而我,则是那个默坐长椅上的流着口涎前襟满是汤水的老头。

所以你问,“你和父亲有什么不同”。曾经以为我和父亲有很多不同,现在觉得其实一样。我们都努力在儿子面前假装从容不迫,其实内心惊慌。儿子出生那天,我正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听说要生了,急急开车向几百里外那座江边小城奔袭而去。

等我赶到,他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正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他那样眼熟,又无比陌生,像远方发来一封不知来历的邮件。我不敢贸然打开,怕一打开,就此接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任务。中途他曾醒来,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么骄傲甚至暗藏某种不屑……然后又睡去。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我不知其他父亲是否有同样感受,见孩子第一眼,一个突如其来的生命让自己有种手足无措的迷茫。我曾对他半夜哭闹烦躁无比,对他把家里风卷残云般弄乱,怒火中烧。可渐渐的,不知何时,不知何事,他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无需承诺,便知此生必须保护他,帮助他,带他前行,看世间风景,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所谓父子恩情,前面的你牵着后面的我,四处看风景,总有别过,你便成了风景,而我是下一个风景。

我觉得拿一身洒满北美阳光的父亲来要求中国式父亲,并不公平。早些年,你看春运期间那些农民工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长途车车窗翻进,动作粗俗、表情难看,抢到一个座位必大声招呼,刚坐定便忙着用开水泡面,用粗糙的手擦拭苹果让孩子啃吃。这些年,你看那些所谓“中产”的父亲,为了还房贷为了给孩子攒够择校费打了鸡血地加班,忽就猝死在办公桌前。为了给孩子拼起跑线,却抵达自己的终点线。他们像狮子一样打拼,像狗一样活着,他们爱孩子,还得在孩子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因为,倘孩子发现我们的不堪,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堪。那一年,因为我参选人大代表发生了一些事情,让珂仔哭了,说再也不要练网球了,我为供他练球天天写作挣钱太辛苦。我大笑着骗他:“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实是有很多钱的,我暗地里其实是一个有钱人,你看,这是银行卡,还有这个……”他很相信,深以我为傲。

所以你问“李大眼要为自己的孩子做些什么,让他移民吗”。我的回答是,我必须小心翼翼藏住自己不堪的奋斗,给他创造一个不必回答此类问题的条件。

就是,我得努力工作,每天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整洁的衣服,让他觉得父亲其实潇洒和浪漫,不甘人后,不敢人前,走在人心叵测的大街,腰板挺直,成竹在胸。

我不要珂仔看出我的不堪。

因为,我已是父亲。

(2011年6月18日 李承鹏 于成都)

Big Eye Lee 致2022一封信

这场战争输定了,因为我们敬礼敬得太好 By 李大眼

在不义的时代,写史是最后的正义了。
 
坑姐写:殡仪馆的车终于到了,一辆蒙着灰的大金杯,两个穿着隔离服的工作人员熟练且沉默的将姥姥遗体装进尸袋。尽管早已知晓送去殡仪馆也不代表能立即火化,冷柜是早就没有了,姥姥的遗体只能摆在地上……等待前面排队的一千多位往生者化作飞烟。即便有心理准备,还是在后备箱打开的那一瞬间,泪如雨下,四五具尸体像码垛一样堆在后车厢内。我亲爱的姥姥,那个慈祥善良的小老太太只剩下密封袋外随风飘动的名字标签,逝者的尊严荡然无存。无法做最后告别,工作人员还要赶去邻近小区接走最后一位带标签的乘客……
 
老北写:刚才,我父亲走了,他还是没逃过这场谋杀。
 
老北是那在2003抗击非典成功后跑西班牙请皇马赴华举行了那场庆祝比赛职业体育经理人。那一年他爸挺过非典,这一次,太多人没挺过新冠。
 
枫子写:母亲送医院,地板上全是人。需要呼吸机,大夫说“现在医院没有呼吸机,一台都没有了”,我说“哪里能买到,我们花钱”。大夫“花钱也买不到,外边也没有了”“没床位了,让她先在过道躺下”。只好回到家中,晚上她越来越难受,打个盹,人已走了……
 
2022年底,曾写出“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的《南方周末》却推出新年献词“总有奋不顾身的相信”——这让人相信,它那奋不顾身的样子,就是顾头不顾腚。相信就是相信,得以奋不顾身姿势才可以够得着的相信,那是拉胯。
 
和这个国家很多部门的毛病一样,总是以拉胯解决自信。
 
我从来不写年度总结,一是怕鸡汤嘌呤太高,再就是我一直不明白年度与年度有何区别。你看,三年前的今天,你想象不到再过几天武汉就将大难临头,火葬场尸积如山;三年后的今天,你也想象不出首都北京的火葬场还花多长时间才能烧完那些尸体。三年前,李文亮必须签保证书“我错了,那不是病毒”;三年后,你去办死亡证明也得签承诺书“我承诺,逝者XXX非因新冠病毒肺炎去世,若有隐瞒,愿负一切责任”。你也不敢想象三年后,你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因为你没有选择权,你连布洛芬都没得选,哪敢选择明天。
 
所以,2019年—2022年,是一年。其实1949年—2022年也是一年。
 
如果一定要为悲惨的2022年写点什么,就写一封信吧:
 
我看了太多运尸的视频,那一排排手推车如沉默的河流缓缓向前,活像队列排队做核酸,这三年来这些老人一直做核酸,一直做,做到了火葬场。那一眼望不头到的推车上裹着黄色袋子的尸体,有时候我想,怎么可能忽然死这么多人,兴许有些老人还有呼吸,他只是假死,要是暖气开得够足,就还有救。但最后我确定,他们已是它们,没有生命迹象,没了温度,没了弹性,很快会在大火之下成为无机物。
 
我错了,其实不会很快,他们得等上很久才能火化,运气好的单烧,级别不够的,就混烧。中国人爱说往生,那些老人们像货物般被扔在地板、过道、方舱、冰柜里,短时间不得往生。在这个大力提倡二十四孝的国度,病了进不去医院,死了进不去殡仪馆,如果混烧都排不上,就只好用货拉拉把老人拉到外地去烧,真是个笑话……多么黑色的电影题材:一群儿女坐着货拉拉鬼鬼祟祟拉着一具尸体开往邻省,荒山野岭,伸手不见五指,忽与另一辆运尸的货拉拉相撞,由于害怕路警查超载、联防巡夜,心虚之中匆忙分手,却开错货拉拉,待火化之时才发现搞错人了……两伙儿女疯狂地想:怎么换回来,去哪儿换回来,找谁换回来!?
 
忽然此时,巡夜的联防如神兵天降包围了他们,厉声问尸体怎么回事。这群儿女当然是无法证明这个老人是谁。要知道在我国,即使在城里手续齐全,你也不能轻易证明你妈就是你妈。
 
电影名就叫:《烧》。
 
是的,我的2022,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们不配拥有红色的尊严,总得守住黑色的幽默。
 
这一年,死了很多人。有贵阳转运方舱的大巴,有乌鲁木齐的大火,有上海封城时翻身跳楼的小提琴手、被一张核酸证明憋死在自家医院门口的护士,有西安孕妇腹中流产儿,还有苏州一个28岁青年感染后独自隔离,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当父母赶来找到他时,身体已硬了,父母当街大骂XXX……太多,我实在记不清。他们死法各有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本不该死。
 
虽说智利诗人聂鲁达说“死亡是针每个人的一件忽然的事”。但他们的死并非忽然,而是谋杀。要是那天领导因为跟小三撩骚心情好,决定今晚不转运住户,他们就不会死。
 
国家卫健委:我国防控得到了人民认可,经得起历史检验。脸皮得厚到什么程度才说得出经得起历史检验,潘金莲可不可以说自己经历了爱情的考验。对不起,潘姑娘,你还是有苦衷的。
 
首席专家梁万年:我国疫情期间并未发生大面积死亡。宇宙中有个天体叫黑洞,你永远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国有个组织叫卫健委,你永远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电影《一九四二》,万恶的旧社会,河南饿殍遍地,饰演省长的李雪健跑到重庆面谒蒋介石。气氛凝重,两人走在桥上。
 
蒋介石问:培基啊,河南这次饿死多少人。李雪健:嗯,政府统计,是,1062人……蒋介石(回头,凝视):实际呢……李雪健:嗯……实际,大约……三百万人。
 
即使万恶旧社会里,那些饿殍也允许被证明死于饥荒,毕竟遭遇战乱,毕竟历史真假参半。但盛世亡灵却不被允许死于新冠,新冠肺炎也改名新冠感染,这让忌讳“光”“亮”“癞”的阿Q都感到释然……因为,新闻发言人说:中国的防疫是全球最成功的,这次放开是有秩序按步骤的。
 
2022年,台州中心医院挂出“热烈祝贺我院门急诊服务人次突破200万”的喜报已够让人类错谔的,没想到邯郸市隆重表彰了火化场,“在局党组正确领导下,在火化场场长张广旗带领下,高度贯彻局党组精神,在17、18日完成了每日41具的超额任务,最大限度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火化需求,受到人民好评和领导肯定,经局党组研究决定,对火化场的优异表现给予全局通报表扬,号召全区以火化场为榜样,认真落实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圆满收官,争创佳绩。”
 
说“站在坟头上跳舞”轻了,邯郸火化场是不是想局党组率全场员工站火炉前对尸骨们载歌载舞: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2022年发生了很多怪事,表面上荒诞不经,其实都符合事情强大的运行逻辑——当一个机构组织没有了权力制约,就将没有舆论阻力,没有舆论阻力,就将拥有巨大道德优势,这种官方道德优势是一种洗脑,动员人们满怀神圣感参与做恶,以及对自己做恶……然后进一步巩固没有制约的权力,进一步抬高官方道德优势,是精巧的轮回效应。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2022年删贴销号喝茶达到顶峰且还会有更高峰,屏蔽真相=建立官方道德优势=极大巩固权力,很符合逻辑。在缺乏常识的地方,像《总有一种奋不顾身的相信》这样的鸡汤和金灿荣那种“这个民族经历了三千年苦难后,明年将真正站在世界之巅”宏大叙事,让人忘却痛苦,至少让人们以为目前痛苦是达到光明彼岸的一种必须摆渡。
 
2022发生了很多事,总而言之就是:你以为在疫情肆虐下,会“以人为本”,最终却成了“本人以为”……所以这不是一场病毒,这是一场运动。总有人问,为什么还不解封。
 
神龙教主洪安通,他有一款“豹胎易筋丸”,吃了就得听话,只有他有解药,不服解药就万蚁噬骨、生不如死。
 
总有人问,这么多人发烧阳性,美国德国提出援助疫苗和药品,为什么中方却拒绝。
 
钱刚先生写的《唐山大地震》里有个回忆:大地震发生后,高层领导率慰问团来到帐篷里,听说美国人发出援助意愿后,领导当即指出“外国人想来中国,想给援助,我们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用不着别人插手,用不着别人支援我们!”当时下面听了都很激动,鼓掌、流泪,也跟着喊:“用不着别人插手,用不着别人支援我们!”
 
总有人问,难道不以生命为重吗?
 
公元613年,杨玄感苦于隋炀帝劳命伤财,遂起兵。隋炀帝惊见十万反贼,说“可见天下人不能太多,人多了,振臂一呼便能起兵十万”。于是剿杀十万,连领赈粮的百姓都不放过,再杀三万。有一天隋炀帝行至东都洛阳,见大街上热闹非凡、络绎不绝,又说:还是人太多了。又杀之……
 
人,还是太多了。
 
别问为什么不进口辉瑞特效药,人民可以用身体去硬抗,新华社说“中国人民防疫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语文得烂到什么程度才写得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特是绑架国民找病毒碰瓷吗”……对了,也不是完全没进口,但那点量不叫进口而叫进贡,进贡给权贵。
 
神州大地就出现一个奇观,各群都在问辉瑞特效药,找各种渠道,没有原产的印度仿制也行,实在没有,伊维菌素也行,笃信中医的人们迅速掌握阿兹夫定、莫那比拉韦、伊维菌素、奈玛特韦、利托那韦这些生僻名字。生生把很多人逼成了《药神》。当初大饥荒时没吃的,把人人逼成了《食神》,股市乱象,把人人逼成了《股神》。总有一天,过不下去了,就会把人人逼成了战神。看看中国史上那些战神,心里就慌,三国“十室九空”,五代十国“路有饿殍”,以及屠遍大半个中国的太平天国。
 
别奇怪六、七亿人遭受刀片割喉的时候,“马克思主义是我国伟大抗疫的精神内动力”论坛召开,不要眼红金灿荣、张维为、金一南这些嘴上全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的国师收了160.5万,去讲《苦难辉煌》、讲《我们要给美国人立规矩》、讲《要让美国人习惯我们的超越》……饲料费涨了,养噬脑蛆也是很贵的。关键是,你看连布洛芬都抢不到的人怒斥“举白纸的人,你们心不痛吗”,他们并不明白“我们提醒司机开反了,他一个180度方向盘就把全车人甩出车外”这浅显类比;以及那些说“感谢政府保护了我们三年,现在要靠我们自己了”的小确幸,也不明白其实是有关部门保护了病毒三年。此时你该清醒,这是顶层设计,高层的邪恶与底层的愚昧,完美结合成一种难以战胜的病毒。
 
2022年初,我说“有一种病毒叫傻逼,且难以治愈”,当然钟南山、梁万年、吴尊友,并非没一点本事。忍不住想起吴晗,“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忍不住想起设计八宝山公墓的林徽因怒斥吴晗:我家三代忠良,你个官僚有什么资格说我不进步……忍不住想起诸葛亮训王朗: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皓首匹夫,苍髯老贼,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鼓舌!助曹为虐!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2022年底,看着官媒写的金光闪闪年度总结,我卑微地只想给2022年写一封信,信里有一些碎片的声音:
 
“这个世界不要俺了”……
 
“我们是最后一代了”……
 
“孩子就是他的软肋”……
 
“居民自救能力差,门没锁,是他们自己不跑”。
 
听听,你该知道2022年马上过去,不意味2023年你会有好运。你从2019盼到2020、从2021盼到2022,这个盼望过程,中国破产了数百万家中小企业、上千万家个体户、今年赤字缺口11.7万亿。如果你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明白这数字意味什么……当然,被噬脑蛆把脑子噬成一碗卤煮的傻逼都数不清后面有多少个零。
 
中央财办副主任说:我国经济已挺过了最困难的时刻。他还是太低调了,最新的统计:2021年经济增长8.4%。真牛逼,也许,全国人民都在拖后腿。
 
亚当.斯密谈大清的经济,有一句话印象深刻:他们不允许外国的船进入港湾,他们的经济是静止的,在现行法律下他们已到达经济的顶峰。在2023年,你的侥幸心理并不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药,历经超英赶美、跨越式发展、弯道超车,现在又轮到“快速过峰”了。快速过峰之时,却不知几多人头落地。
 
堰塞湖冲下,你只是爬在树枝上的其中一个流亡者,不知前面等你的是港湾,还是一记巨浪,也许以后每一刻你都将漂流、流亡,未知生死,但凭天意。
 
对于流亡者而言,每一天,都是你的一辈子。
 
最后,给2022年写的这封信将用《西线无战事》作为结尾,因为很像。故事讲的是一战时,保罗等七个德国年青人为了崇高理想报名参军,等到前线才发现远不是他们想象的,残忍、黑暗、饥饿、长官的虐待殴打,战争是绞肉机,一个个伙伴在身边倒下。保罗养伤中途回到家乡,却因不愿过多颂扬战争而遭人们非议,甚至被认为是叛徒。他回到战争,冲天的炮弹、巨兽般的坦克、绝望的战友用叉子扎死自己,鲜血像泉水一样汩汩涌出……战争胶着,看不到希望,不知何时结束,所有人感到一切很渺茫。他一直想,为什么我们要打这场战争,这场战争有什么意义。
 
他还没想清楚,就以很路人的方式忽然被一个无名小卒从背后捅死,一点都不悲壮,一点都不英雄,甚至没有一点结束感。战争轰轰烈烈开始,极其草率地宣布结束,突然得让人们都没法接受。他于1918年10月阵亡。那天,整个前线寂静无声,军队指挥部战报上的记录仅有一句:西线无战事。因为,虽然死很多年轻人流了很多血,但双方并没有推进阵地,所以并不代表发生了战争。
 
所以,西线无战事。
 
保罗一路打仗,一路内心独白,比如“人只要屈服,就能躲避打击,但去思考,就立即活不下去”,比如“有些人提问,有些人不问,那些不问的人为自己的沉默感到骄傲”,比如“年华将化为乌有,我们终有一死”。
 
他最后说的那句最深刻:
 
“听着,这场战争我们输定了,因为我们敬礼敬得太好。”

    –此致,我的2022年。
 
                                                                                                                                                          李承鹏/文